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就象一头犁地的牛。头朝下，背朝天，耕耘不止。三伏天，头顶的太阳晒得流油，父亲和几个叔叔伯伯们就是这样赤裸着上身，不景打掐洋柿子的支芽，就是去给小叶烟顶尖。手上沾满了刺鼻的油腻，身上滚落着晶莹的汗珠。一条脏兮兮的羊肚子毛巾总是擦不够，拧不干。渴了喝一口井花凉水，饿了咽几口唾沫星子。父亲当了一辈子的菜园掌柜，确切地说是北林木大队第二生产小队菜园子里的劳动组长。带领五六位五六十岁的老汉，负责方园二三十亩菜地的耕种，除完成全队三四百口人的蔬菜供应外，还得对外销售，为生产队创收。五六个老汉是什么样的队伍？那简直就是能用四个字概括，“老，弱，病，残”。他们当中有如海伯伯，来治伯伯，槐柱爷爷，黄成爷爷，忙治哥哥。三探老枣树下的树荫里就是他们办公和休息的场所。一口老井就是整个菜园的心脏地带。四通八达的毛渠和龙沟就是菜园的血管和生命线了。一间潮湿的土打墙泥草房，是所有锄，耙工具和各类籽种的库房。记得草房前方有棵歪脖的.丑栆树。树桠上常年挂着两只棕色的玻璃瓶子父亲不允许我去乱动。一只是机油瓶，一只是敌敌畏瓶。机油很珍贵，专在绞水的木制辘轳上涂抹，当间滑剂，能减轻摩擦，使用起辘轳来，既省力，又顺手。父亲常用一支鸡的长羽去抹机油，黑黑的颜色，有一股坏掉的大油味儿。我把它理解为鸡油了。敌敌畏是巨毒农药，专治飞蛾和蝇虫。非必要，不使用。这两样东西我都见过。漂在水面一个是油花，一个就变成乳白的奶状了。敌敌畏，很呛嗓。父亲用时只倒一小盖，很节俭。如茴子白上生了绿虫，能人工抓的，决不喷施敌敌畏。工作量很大。我十分欣赏父亲他们绞水浇园的场景。一口大井有两支辘轳，两只柳斗。两个老汉同时放野辘轳，只听当地一声柳斗落水了，哗啦啦地绞上来，嘭地一声倾倒出，出手之快，一气呵成，致使龙沟里永远保持均匀的水流。我惊㤞于柳斗编织的科学性。均匀的柳条编织成椭圆的桶体。像极了放大的鸡蛋，去掉一侧的三分之一。平口锥底。柳编的缝隙全部用棕皮和马尾绣了。这样的好处在于相对密封又自由落体。好进水，又好出水。碰不坏，摔不烂。绞水应是最大的苦力。可父亲他们乐此不彼，因为打掐小叶烟，捆绑洋柿子更遭罪，潮热难受不说，还直不起腰。站不得，蹲不得，只能猫着腰。让人受煎熬。最让我感到新鲜好玩的是父亲他们对一些劳动环节和基础设施的叫法，让我倍感人性的光华和浪漫的情感。如，他们把绞辘轳不叫绞辘轳，叫作拔畦子。几个字不同，却感觉轻松了许秀。又如他们把流水的毛渠用带碱地胶泥坯底的牛毛草加装衬了底，一保证防水渗透，二保障流水顺畅。这样通往菜畦的精品毛渠叫做“龙沟”。形象，生动，逼真。没有—点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哪能取得如此传神的名称？再比如，他们把浇大粪叫做奶大粪。就是在洋柿子，西葫芦，茄子等大众疏菜定苗坐苗阶段。一株一株地分别施用人粪尿氮肥。俗称大粪。大粪是菜园的专用肥。一般的农作物用它就比较奢侈了。父亲他们会用—根木棍绑一笨碗的专用勺，给待扎根的每一株菜苗周边用画圆圈的方式浇灌一次大粪，美名其曰；奶苗子。还有一种情形是对待绿叶蔬菜，如小黄菜，韭菜，波菜等，是在浇水时混灌适量的大粪，也美称为奶畦子。一个“奶”字，精辟到家，活龙活现了这一幼苗管理过程。犹如对待新生的幼儿，精心呵护，颇费心机。一个“奶”字，道去了父亲他们这些质朴的菜农对土地的敬畏，对疏菜的感情，对从事这—职业的虔诚。大粪虽臭，许多人都避之不及，甚至捂起鼻子。但它是番茄之奶，波菜之奶，一切瓜菜的营养之奶。生命之奶。父亲他的除了对大粪的崇拜还是崇拜，虔诚的毕恭毕敬，小心翼冀。一点都舍不得浪费。因为担大粪送大粪的钱龙爷，金海叔不容易，积攒这些大粪的父老乡亲也不容易。瓜菜一枝花，全凭粪当家。把粪叫做奶，也许只有父亲他们这代人对土地有特别感情的人的发明创造吧。近些年，我不止—次地来到当年父亲他们休息卖菜的老枣树下。缅怀那里的一草一木。追忆父亲的人性之美。虽然是集体时代，虽然是斗私批修，虽然有阶级斗争。但对待每一位社员，父亲一视同仁。记得那时是凭票买菜，不是分配。菜票为油印小票，五色纸（一段时间为牛皮纸）印制。分一分，二分，五分，一角，二角，任角票面不等。我很好奇，作为菜园的掌柜，到卖菜的日子，父亲从不管钱。他自诩为文盲，不识数，总让如海伯伯或来治伯伯收菜票，他只管掌秤。秤是一杆二十斤的盘铲秤。我注意过父亲。不论给谁过秤总是到秤杆挑眼的状况下，仍然搭一大把的绿叶菜，或个把的果蔬。如看见家庭困难，孩子又多的购买户，父家还会网开一面，说这一堆不好了，全拿去。父亲总是在吆五喝六的气氛中完成送人情，而且送的光明正大，慷慨从容。当干都的不多给，成份差的也不少给。娃娃们多的一定给。他说，水菜东西，不在乎两两数数，娃子们长身体，不吃菜不行。许多人为父亲的秤杆高挑记好了一辈子。把父亲的行为上升到了迸发出了人性的光辉。我至今回味起父亲，总是崇拜之心油然而生。他把集体和个人的利益关系处理得游刃有余。对集体兢兢业业，付出汗水，对个人，心怀慈悲，略表私舍之意。用坚硬的脊梁挺起了身上的责任，肩上的担子。用浪漫的生活态度化解了身心的疲乏和生存的艰辛。父亲菜园的往事，启迪了我做人的智慧。唤起我担当的勇气。

掩挡裤，家做鞋，粗布夹袄，洋布袜子，一顶旧草帽，一张木柄锄。虽拄了拐杖，仍坚持下地。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故乡老农的真实写照。这张照片拍摄于1990年初夏的故乡北林木。当时，我骑着自行车刚从县城回到村庄。在村北口，巧遇七十多岁的如海伯伯拄着拐杖，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儿。分田到户了，两个儿子又不在身边，不干不行。那时候的人不像现在。苦大，衰老的特别快。好在如海伯伯牙齿还行，至死没掉过牙。不像我父亲。四十大几就没有了门牙。记忆中就是个老汉的模样。我与如海伯伯相识就在父亲他们的菜园中。五六个老汉，如海伯伯就是其中一员。比我爹强的地方，如海伯伯多少上过几天私塾。有些墨水，会打算盘。不及我爹的地方是不谙人情世故。最让我印象至深的一个画面是，劳作间隙，他们在菜园中央的几棵老枣树的林荫下休息。快到三伏天了，依然穿着厚厚的衣服。青一色的粗布衣，掩挡裤。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背靠着老枣树。有的在卷旱烟，有的在找虱子。如海伯伯不抽烟，闲得没事就把手伸进宽松的裤腿不停地挠。其它人斗大的字不识一个。除了使劲抽烟解乏，百无聊赖。只有如海伯伯会招呼我：三毛，我教你放六吧。后来，我和他的二儿子培青成为好朋友。虽然不在一个巷子里住，经常到一起玩。记得己是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放寒假之后我每天晚上都要走很长的路到他家玩耍。昏暗的油灯下，如海伯伯每天坚持编锅席子。即用高梁箭箭去芯后用簿簿的一张皮编织锅盖下的衬席。以此变卖成家用。我和培青多有是聊作业，聊电影，聊看了什么小说的事情，而如海伯伯则拉拢我学一学编席拍子的手艺吧。他对我说，人要存活，必须学会一门养家的手艺。二小子（指培青）脑袋没你灵光，我教你吧。于是有几天的时间，他教我怎样裸皮，怎样起头，怎样收边。什么起三根压两根，起两根压三根。让我很是着迷，很快就长了本事。有时累了，就躺他家后炕儿迷一会儿。在迷登中，我能听到他叹息的声音，唉，这个三毛，护心油多的，又迷糊了。我不大明白他讲的是何等罗结关系。只觉得他十分深渊，和我父亲的口气截然不同。我上初三之后，身体已经长成。此时，培青已经经他在定襄中学教书的哥哥安排，转入定中初中班上了学。我每天上下学都要路经他家门口。常常遇到如海伯伯一个人拄着拐杖，拐七趔八地去井口挑水。他颠二倒三的步伐，往往把水担回家就只剩半桶了。头两回，我是跟着他行走，看他一路摇晃一路洒水。到后来，我遇他一回，抢过扁担替他担一回。那时我的心情也很复杂，既有感动的一面，也有悲伤的一面。感动的是连走路都不便的老人了还要去井口挑水。瘦弱的身躯如三角架支撑着还要硬挺着压副担子。悲伤的是，虽有两个有文化，念过书的儿子却一个也帮不上忙。他心底有希望，人却在受罪。我叹服如海伯伯的是，他比我父亲走时气，也抓住了机会。1981年。包产到户，实行责任田。如海伯伯承包了好几亩的菜园地，自产自销闹下了光景，给二小子买下地皮儿，盖起了新房。为的是将来好娶个媳妇。而我父亲就没那么运气了。人人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大闹光景时，父亲却不适时宜地得了脑血栓。丧失了承包部分菜园他的大好时光。经济状况被如海伯伯他们反超。1987年，父母去世的那年，我参加了高考，名落孙山。回村后恢心丧气，精神不振。如海伯伯约我边编席拍边开导我说，历史上举人考试都要避孝三年。你是丧父母年项考举文。考不中很正常。慢慢来，继续考。他讲的风轻云淡，又意味深长。如海伯伯总是这样，说话轻声细语，慢条斯理，不火不怒，温文尔雅。一条老寒腿总是穿着厚厚的掩挡裤，扎着腿带。显得臃肿而与上身不协调。但一个受苦人的口中往往语出惊人，让我惊艳。为了培青这个二小子，老生子，他殚精竭虑，只要还出一口气，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苦苦经营着三亩四分地。能边碹就编碹个，能积攒个就积攒个。直至给二小子较为风光地娶过媳妇。如海伯伯那茬人是受苦的命，受罪的命。为了儿女，奉献了一切。我怀念他老人家，是他身上有许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一个老农民，勤俭，自律，洁身自好。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与人为善，集一切好习惯于一身。他眼光长远，做事谨慎，培养出两个大学生。虽耗尽了自己，却荫及了子孙。他对我的关爱和点拔，如黑暗中的灯光，照亮我的心房。生命不息，干活儿不止的精神，挺起了家庭的脊梁。写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模糊了了双眼，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如海伯伯瘦小的背影在我眼前越来越大。大到我的眼晴已经装不下。心脏已经受不了。我在喘息。愿每一个如海伯伯式的父亲在那边不再种地，只图奢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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